看點 前不久，著名心理學家張厚粲教授離開了我們。這位95歲的老人，將一生都奉獻給了心理學。她首次將認知心理學引進中國，讓中國的心理學研究趕上國際學術前沿，無疑也深刻影響了今天我們的教育理念和做法。她重視心理測量在選拔人才方面的作用，并率先為高考“號脈”，提出的多條建議如今已經(jīng)成為教育界的共識。她跨學科的研究，超越時代的眼光，不僅讓中國心理學有了全新的面貌，也使得教育有了更科學的支持。

【資料圖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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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丨Luna 編丨Jennifer

這個冬天，很多人離我們而去。

前不久，北京師范大學發(fā)布了一份訃告，緬懷95歲離世的 心理學家張厚粲教授。

張厚粲這個名字可能很多人并不熟悉，但在她厚重的履歷上，其實有不少關于考試和教育的心理學研究。我們如今覺得習以為常的一些概念和做法，都有賴于她。

張厚粲教授

是她首次把認知心理學引入中國。而這個學科對認知的很多研究已經(jīng)成為了我們現(xiàn)在熟知的概念：學習就是認知結構不斷變化和重組的過程、良好的認知結構是學習的核心等。

也是她第一個把心理測量理論帶入中國考試。1985年，她應教育部的邀請，為地區(qū)招辦以上的培訓班講測量理論，使中國高考進入了標準化，也讓很多教育人了解了心理測量在科學選拔人才方面的作用，

2016年，在美國舉辦的 國際測驗行業(yè)協(xié)會（Association of Test Publishers, ATP）年會上，她不僅獲得當年的 ATP全球公民獎，還被同行譽為“ 中國現(xiàn)代心理測驗之母” 。

不得不提的還有她對心理學幾十年如一日的嚴肅態(tài)度。60年代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剛恢復心理學專業(yè)時，作為系里唯一有心理學專業(yè)背景的老師，更是一個人扛下了多門專業(yè)課。

張厚粲教授當選為國際心聯(lián)執(zhí)委

她不愛搞噱頭和虛名，一心鉆研研究和教學，培養(yǎng)的學生里不乏林崇德、鄭日昌、孟慶茂和程正方這樣的心理學大牛。

心理學在中國的研究經(jīng)歷過低谷，也遇到過很多困難。在一次講座中，張厚粲曾謙虛地說，自己是個“不文不理，既自然科學又社會科學的跨學科的人，一個馬馬虎虎、經(jīng)歷不怎么順當?shù)娜恕薄?/p>

如今，心理學和教育的關系已經(jīng)比幾十年前親近了許多，不少心理學的研究成果也在改變大家的教育理念—— 教育不再是只求成績或一個結果，它更加看重孩子的感受，更加看重學習的過程。

而回看張厚粲教授為心理學奉獻的一生，她留下的遺產(chǎn)除了各種各樣的研究成果，還有她看待心理學和教育時超越時代的視角。

被歸為“異類”，

更篤定因材施教

張厚粲和教育的緣分，是有家族淵源的。

晚清名臣張之洞是她的爺爺，也是中國近現(xiàn)代教育的開拓者。他創(chuàng)辦了從幼兒園到小學、中學，再到各類實業(yè)學堂和綜合大學堂，一整套新式教育體系。這套體系也培養(yǎng)了一大批各行各業(yè)的杰出人才。

雖然爺爺在張厚粲出生前幾十年就過世了，但或許真的是有緣，張厚粲在日后堅定地選擇了心理學，并且也在教育領域頗有研究。

從小，張厚粲就有些桀驁不馴。父母不在身邊，家中有的是 “一隊管家傭人、一隊家庭教師”。和溫婉的姐姐不同，張厚粲天資聰穎，卻最是頑皮，甚至有些不服管教。

興許是家人想讓她收收愛玩的性子，5歲，還不到上學的年紀，張厚粲就被送去北京師大二附小，和二姐一起讀書，是班上最小的學生。

可結果呢？她成了讓老師“頭疼”的學生。

“那時我太能鬧了，不怎么讀書功課卻照樣好，是老師頭疼的‘名學生’。那些書太簡單，不值得一念，可我的精力該用在哪兒呢？”

別人寫作文能用3000字盡情描述，她卻偏“不愛用那些個形容詞”，寫到500字就停手，正好達到最低要求。年紀小，精力旺，有時還會干擾課堂秩序。

另一方面，她雖然不會唱歌，卻會認五線譜，靠樂理知識掙分數(shù)；最拿手的體育就更不用說了，滑冰、游泳 “如走路般熟練”，還在幾百人團體操表演中擔任過領操員。

也許是為了釋放過剩的精力，她還會找自己喜歡的事情做。5年級學英語，6年級學日語，還跟著補習的法國老師學法語。這個愛好和習慣甚至延續(xù)到了后來，在大學因心理學而學德語，工作后自學俄語。

“那些好的老師也不討厭我，還給我不錯的分數(shù)，基本上承認我算是好學生之一吧。”但是，也有不一樣的情況。

有位數(shù)學老師要求她寫作業(yè)，張厚粲回答，自己已經(jīng)會了。她不明白，為什么已經(jīng)學會了的知識，還要在作業(yè)本上寫？

因為不喜歡寫數(shù)學作業(yè)，張厚粲就不寫；而數(shù)學老師也很不客氣地屢次給她記零分。

這些老師看待學生的眼光千人一面，教學方式又刻板不懂變通，也從沒想著去了解學生的想法，這讓張厚粲很是苦悶。

雖然，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 “因材施教”這個概念，但已經(jīng)對改變這樣的教育有了信念。而能“探查別人內心”的心理學，就成了她眼中的不二選擇。

14歲初中畢業(yè)時，身邊的同學有的想學化學，有的想學物理，還有的想學醫(yī)學，想報考心理學的張厚粲顯得格格不入。

待到高中畢業(yè)時，同樣的場景再一次上演。大部分同學都想報考化學和物理，唯獨張厚粲還是堅定地選擇心理學。她的決定讓老師們感到驚奇又遺憾，因為他們都曾覺得她應該去上數(shù)學系。

“因為自己的‘異類’，我深深體會到人各不同，對‘因材施教、知人善任’心向往之。可怎么就沒人知道我要什么，沒人因我這材來施教啊？好，我自個兒摸索！所以，我認定心理學了。”

到了1945年暑假，因上海遭日軍轟炸，張厚粲不得已從震旦學院插班考入輔仁大學心理學系。當時班上就只有七八個學生，后來同學又接連轉學或出國，等到畢業(yè)時，班里只剩三個學生了。

而張厚粲則是三個中最優(yōu)秀的，因而留校任教，后來又在心理學界奉獻了一生。真應了她當年的志向，要一輩子認定心理學。

一心求真務實，

遇到困境也沒有躊躇

人遇到困境，難免躊躇。但張厚粲不是，她處理事情只看這件事能不能對心理學事業(yè)發(fā)展有益，是不是對學生的成長有幫助。

60年代，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系剛恢復不久，師資不算充足，作為唯一一個有心理學專業(yè)背景的老師，她主動承擔了好幾個年級的多門專業(yè)課。白天甚至忙得都沒時間坐下來，和學生討論問題，為他們解答疑問。

但是，張厚粲家的大門永遠為學生們敞開，學生們待到晚上下課，就跑去張厚粲家中找她。師生總是一聊就聊到12點，學生們也總是翻墻回宿舍睡覺。惹得張厚粲的女兒后來都抱怨：“他們可以不可以早點走？我還得睡覺呢。”

其實，不管是生活，還是工作，張厚粲的原則是一致的，只為 求真和 務實。

張厚粲教授和學生

80年代初，50多歲的她在美國匹茲堡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做訪問學者。當時，美國心理學界都在傳，心理學就要邁入一個新階段了—— 認知心理學逐漸成為當時最前沿、最熱門的研究領域。

張厚粲也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前沿動向。回國以后，她立刻開設了認知心理學課程。她第一個把認知心理學的理論和實踐引入中國，讓國內的研究者也即時地搭上了通往國際上最前沿、最熱門心理學研究領域的快車。

而《韋氏兒童智力量表》中文版的多次修訂，更能明顯地看出她較真的勁兒。

1979年，她就開始主持修訂《韋氏兒童智力量表》第二本的中文版。雖然是引進國外的量表，但在設計給中國孩子的問題時，她一點也不含糊：

選取1833名兒童初測，再根據(jù)數(shù)據(jù)逐題分析，單單修改題目這個工作，就花了兩年時間。之后，又再次在全國實測，繼續(xù)完善。最終測試人數(shù)達到2237人，整個修訂工作歷時六年。

只有這樣精心設計的題目，才能有效發(fā)揮作用，實現(xiàn)她當初那個“因材施教”的理想。對于那些粗制濫造的測試題，她也毫不客氣：“他們只顧賺錢，心理測量的名聲好得起來嗎?”

1986年，《韋氏兒童智力量表》第二版中文修訂版終于發(fā)布，此后在國內一直被使用了30多年。后來，她又以同樣的態(tài)度，參與修訂了《韋氏兒童智力量表》第四版、第五版的中文版。

“求真務實”，不僅是張厚粲對自己的要求，也是對學生的要求。她絕不允許學生偷懶或投機取巧，因而有了個“全校最難對付的導師”的稱號。

一些剛入門的學生不了解她，總會想著在研究上走走捷徑。拿著只有個大概的研究框架去請教，幻想著老師能指點迷津，直接給自己指一條“康莊大道”，省得自己在研究的時候走彎路。

但這些根本瞞不過張厚粲。每到這時，她要么拋出一個接一個問題，問到他們說不出話來，要么只是掃一眼，就不再說話。

首都體育學院副院長謝軍也曾在張厚粲門下讀博士。有一次，她約好和張厚粲討論自己的階段研究內容，沒想到剛走到辦公室就聽到里面?zhèn)鱽泶舐暸u的聲音：不夠用功，研究思路跑偏。驚得謝軍趕緊調換掉不那么成熟的匯報內容。

后來，只要是張厚粲帶的學生，都養(yǎng)成了討論的習慣。學習或研究中有疑惑時，大家會先組織小范圍的研討，只有在談論過后還解決不了的疑問，才會去請教張厚粲。畢竟，在她這里，沒有糊弄一說。

也正如她自己說的：“我這人只講道理，別的什么都不講。”

從經(jīng)驗走 向科學，

她用心理學為教育帶來質變

張厚粲在心理學耕耘幾十年，有不少研究都和教育有關。尤其是她對高考的研究，不僅改變了高考的面貌， 命題、考試方式等開始從依靠經(jīng)驗，走向依據(jù)科學，這些都離不開心理學帶來的科學認識。

還讓很多人開始意識到心理測量在人才選拔方面的科學性，也改變了很多人對考試、測評的認識。

高考恢復以后，張厚粲認為這是國家重視人才、尊重知識的信號。她就想看看高考的試題出得怎么樣，能不能選出人才來。

她對高考的研究，讓人很難不想到張之洞，當年也上書痛陳科舉的危害，使已經(jīng)迂腐的科舉制度最終被廢除。現(xiàn)在看來，這像是祖孫兩人冥冥中的緣分。

不過，研究的開始是艱難的。當時，張厚粲帶著高考恢復后的第一屆本科生著手研究。可是國家教委對此卻并不重視，不愿意提供數(shù)據(jù)，還覺得是張厚粲帶著學生在瞎胡鬧。 幾次厚著臉皮上門，他們也只拿到了部分數(shù)據(jù)。這樣進行的研究，終究是不完整的。

相關論文

轉機出現(xiàn)在1981年。美國教育考試服務中心（ETS）來中國考察，張厚粲和學生的提問引起了ETS的興趣，ETS專門上門拜訪。一開始系主任不知對方的來意，還以為是張厚粲把婁子捅到國際上去了。

和ETS的交流中，張厚粲和學生們也介紹了自己對高考的研究，雖然數(shù)據(jù)不完整，但還是讓ETS贊賞有加。這也改變了國家教委的態(tài)度，開始意識到考試研究的重要性，為了支持張厚粲的研究，他們這次提供了幾年來的全部高考數(shù)據(jù)。

張厚粲教授訪美

當時的研究條件不可謂不艱苦，研究團隊就靠幾個計算器和紙筆，統(tǒng)計全國高考的海量數(shù)據(jù)。但對張厚粲來說，更苦澀的還是之后的分析結果—— 當時的高考并沒能發(fā)揮應有的作用。

在眾多科目中，只有數(shù)學高考成績可以比較好地預測學生在大學的成績，政治、語文等科目的高考成績則鮮有預測功能。這就說明，這些試題在檢驗出學生水平方面，效果并不好，不能很好地篩選不同水平的學生。

為什么會這樣？

張厚粲認為， 最主要的原因是命題組還在沿用經(jīng)驗式的命題方法。她在論文中寫道：“再好的售貨員不用尺或秤，而僅憑經(jīng)驗賣布賣糖是會出錯的。同樣，再有經(jīng)驗的教師僅憑經(jīng)驗來編制測驗也并不可靠，很難保證試題質量。”

比如大家普遍認為，論述題可以很好地考查學生的組織材料能力和創(chuàng)造能力，于是，“有些文科卷子，只四大道論述題平分天下”。

張厚粲教授與國際心聯(lián)執(zhí)委會委員合影

可卻忽略了評卷人的主觀因素影響。導致1983年高考，同一份語文卷在不同省份的評分差距高達33分，在省內的評分差距也有23分之多。其中差距最大的就是作文，滿分45分，評分差距可以達到27分。如此巨大的差距，還怎么反映學生的真實水平？

因此，張厚粲建議要多采用高質量的客觀選擇題，既能檢驗學生對知識的掌握情況，又能減少評卷人的主觀影響。

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 分數(shù)的公平問題。

當時的高考，看的是各科卷面分相加后的總分。乍一看很公平，但張厚粲指出了其中的問題：比如1984年高考，最有質量的數(shù)學卷難度很大，各省的及格率最低的只有0.73%，學生的卷面分數(shù)自然低。這就導致對總分影響較大的科目，不是數(shù)學，而是前面說的評分差距很大的科目。這樣一來，考試的公平性就打了折扣。

針對這個問題，張厚粲又提出了用標準分代替原始分的建議，也就是通過一套公式把原始的卷面分進行換算。這樣的處理方法，如今不僅能在高考中看到，中學的學業(yè)水平測試，以及其他考試都能看到。可見張厚粲建議的影響之深遠。

張厚粲還在論文中，結合幾位小學生學習四則運算的案例，說明精心編制的測驗可以把復雜的技能分解為一些基本思維、操作過程和基本能力要素，不僅可以指出學生的錯誤數(shù)量，還能指出錯誤的性質和根源。

到2017年，也就是高考恢復40年后，張厚粲提出的很多建議已經(jīng)實現(xiàn)，足見她的高瞻遠矚：

對試題進行統(tǒng)計分析，對試題和試卷質量進行定量化評價；

按照“考試藍圖”設計試卷，命制試題；

將標準參照的高中學業(yè)水平考試與選拔性的競爭考試分開；

減少高考科目，根據(jù)大學不同專業(yè)的需要，按照大學的要求，由考生自己選考若干科目；

更多地采用客觀性試題；

由高中教師對學生進行綜合評價。

現(xiàn)如今， 不僅心理學的研究者關心考試，很多教育專業(yè)出身的研究者也越來越注重考試在人才選拔和教育方面的作用。

考試的重要作用在其他領域的研究中也不斷得到驗證，比如腦科學的研究就發(fā)現(xiàn)，除了評估、打分、排名，考試也是驗證學習成效的工具，是學習過程的組成部分。經(jīng)常被運用的知識會學得更好，犯錯以后即時糾正也能提高學習效果，這些都是考試可以發(fā)揮的作用。

可以說，到了這一步，考試不僅僅是因材施教的依據(jù)，也是因材施教的手段之一。張厚粲童年時的那個愿望，真正在她的研究生涯中一點點變成現(xiàn)實。

張厚粲教授的一生，說著作等身一點都不為過，這里介紹的也不過是她研究的冰山一角。

對教育工作者，或者父母來說，完全了解她的學術研究成果可能是很困難的，但這完全不影響她治學態(tài)度帶給人的啟示—— 不看虛名，不講噱頭，只講科學的道理。

而外灘君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，則是她在紀錄片中說的。那時，她對心理學的了解早就比少女時代要深刻許多。她說 “我覺得人各不同，我把心理學學好，使每一個人都能發(fā)揮他的能量。”

參考文獻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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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 《張厚粲：厚德粲然自在“心”》

2.《張厚粲：我與心理學》

7.《﹤厚·粲﹥——張厚粲先生紀錄片》https://www.bilibili.com/video/BV1yB4y1w7Tz/?spm_id_from=333.337.search-card.all.click&vd_source=69301fc65d9a7691ba67a2f5afa6d4d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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